“嗯。”韦氏未置可否。
杜若迟疑了下,“阿娘笑女儿不知深浅?”
“可不是。”
韦氏淡声道,“闺中弱女,有几个知道自己轻重,日日弄香试茶,踏花斗酒,以为能一辈子躲在爷娘羽翼之下。来日大厦倾颓,才知道世事远不及想象的美好。如此天真愚蠢,你不是第一个,也不是最后一个。为娘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。”
韦氏语气刻薄,杜若非但不气恼,反而笑起来。
“那——三条去一,女儿先去掉‘家有余财,求学上进’这条。”
“为何?”
杜若笃定地踏前两步,两军对垒一般与韦氏对面而坐,伸手拨拉算盘,算子彼此相碰,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。
“一个人倘若处事果决,机敏擅断,即便走不通仕途,亦可寻到其他出路。女儿听闻裴家有个文不成武不就的旁支子弟,向族中亲友借贷银两,跟随西域客商往来西北贩卖货物,既有眼光又有头脑,而且极讲信用,说明八分利就是八分利,从不拖延亏欠。如今不独裴家人,薛家、窦家也有与他合股做买卖的。”
韦氏点头。
“嗯,士农工商,商人虽于国无功,至少能给市面上添些新鲜玩意儿,彰显泱泱大国的气魄眼界,自家顺道得些小利是应该的。难得你读书识字,却不看轻商贾人家,倒是不错。”
她颇有深意地瞧着杜若,“还以为送你去韦家念书,日日与高门贵女混在一处,会养成个眼高于顶目无下尘的脾性,就白糟践了学资。”
杜若仿似没听见,只将下巴高高抬起,傲然继续,“两条去一,女儿再去掉‘性格坚毅,人品端庄’这条。”
这却大出韦氏意料之外,不由捏紧了手里的帕子,嘴角噙起一丝怀疑。
“当真?”
杜若抬起眼直直看向阿娘,不明白为什么素来气定神闲,成竹在胸的韦氏此刻神情慌乱,举止失措。
清谈而已,阿娘为何如此紧张?
杜若揣起心底的怀疑,一字一顿地回答。
“我朝国富民强,世族林立,年轻俊彦举不胜数。但若对我不是全心全意,富贵风光又有何用?譬如阿娘此刻心急如焚,却因一墙之隔,不能与阿耶共同商议,日子过得有什么意思。”
“好你个忤逆不孝的东西!”
女儿堪勘十五岁不到,竟就将矛头顶上了爷娘内帷之事,韦氏气得一把丢开算盘。
杜若忙后退几步。
“不独我,阿姐也是这般心肠,还望阿娘体谅阿姐性情柔弱执拗,当真逼得急了,做出玉石俱焚之举,到时候再后悔可就晚了。”
韦氏怒道,“糊涂孽障!你当我要拿你阿姐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营生?”
杜若怔了怔。
“那,那阿娘在犹豫什么?”
她凑到跟前,迎着韦氏怒目圆瞪的双眼反倒翻出笑意来。
“阿娘手里捏的可是柳家的细帖子?不若拿出来,咱们一并参详参详?”
也不知道她从哪学的这套长安浪荡子做派,脸皮堪比城墙。韦氏气结,忍不住轻声呵斥。
“你别以为通古博今,天下的道理都在你嘴里,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。真事到临头,我倒要瞧瞧你有没有本事保自己一生顺遂平安。”
杜若自来在学里便已招摇惯了,她生的美,功课又好,偏家世不显,三年来,有意欺辱者有之,好奇试探者有之,诚意接纳者亦有之,皆被她一一化解,难免心生骄矜,自诩乃是踏得平山川沟壑的英雄儿女。
当下杜若眨眨眼,向韦氏屈膝行礼,恭敬道,“女儿向来无知,全仗阿娘宽纵。”遂一溜烟跑了出去。
次日清晨韦氏与杜有邻提起此事,还在愤愤不平。
杜有邻赶忙安慰。
“若儿刁滑任性,总比蘅儿三板子打不出一声的强些。上回大哥临走还嘱咐,若儿是条活龙,困在浅滩反不自在。你说是不是?”
这颗拿来问路的石子滴溜溜滚进山涧,连声响儿都没有。
杜有邻一试不成,只得挠挠头,讨好地觑着韦氏。
“尺有所长寸有所短,两个孩子各有脾性,咱们就该顺毛捋。”
这话韦氏听得进去,赞同道,“是啊,昨夜我又想了一夜。柳家小郎除了穷些,家底薄些,别的倒还好。咱们家虽然不宽裕,偶然贴补贴补也不妨。尤其听媒人的口风,他样貌是极英挺出众的。”
说到样貌,韦氏轻快地笑了笑,低头吃两口豆粥。
“若儿还没开窍呢,侃侃而谈一大堆,竟只字不提小郎君的风姿容貌。当真痴儿。”
“可不是。这丫头读书读傻了,却不知世间两情相悦,莫不是先见色起意,再有心动,然后彼此容忍迁就。所谓‘知好色而慕少艾’,当初曲江池上——”
杜有邻记挂别事,随口应道。
早春的风还凉,蟹壳青的天幕上挂着一钩将要褪色的上弦月,与黯淡的日头倚角相对。屋里烧着大火盆,憋得人气闷。
杜有邻陡然打住,歉意地看向韦氏。
当初那个喜怒形于色的天真少女在他记忆中日渐模糊,很久都不曾惦记了。而眼前这个外表柔弱,性情强悍到有些孤寒的女郎却越来越明晰光亮,纵然周身缠绕着终年不散的怨望痛楚,镌刻在他心里的,还是她无意识流露的温柔。
韦氏自然而然地接下去。
“譬如郎君当年,青春俊彦,体贴乖觉,年未弱冠已取得流内官阶,是多少世家女的春闺梦里人。”
杜有邻神色怔忪。
从清秀佳人到垂垂老矣,寄萍从未精心装扮过,混一日算一日,可见终究还是介意的。如今多年夫妻成兄妹,彼此关怀毫不存私,前尘往事远的好像上辈子。
她怎么就是不能放下呢?
杜有邻有些赌气,挑眉道,“今日我不过街头巷尾寻常老朽,一生籍籍无名,何敢言爱?少年意气尽做逐月之风,即便有非卿不可的钟情,也不会再挂在嘴上喋喋不休了。”
“能相敬如宾已是极好。”
韦氏从不接招,坐姿神态仍是那般雅正,轻声道,“都是我们韦家牵累了郎君,不然今日郎君何须困坐愁城,自有大把好儿郎等着郎君挑挑拣拣。”
来来回回总是这句。
杜有邻觉得没意思起来,收起满腔痴情,捋着胡子琢磨片刻。
“谁家岳丈耐烦挑拣女婿,若儿知道友爱手足就好,以后当真有出息,提拔阿衡与姐夫,也是替自己招揽帮手。”
这个话题韦氏几次三番拖延,至今日终究拖不过去,遂黯然点头。
“锥在囊中不得不出。唉,要不是大伯忽然上门,我都没察觉若儿有些本事。”
好不容易等到她松口,杜有邻站起来整衣作揖。
“今日王郎官摆酒,我去走一趟。家里就都辛苦娘子了。”
韦氏忍不住道,“倘若,没选上呢?”
杜有邻痛下决心似的一口饮尽蜜露,恨声道,“神天菩萨在上,总得给我条活路走罢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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